归棹(58)
哥攥着他的手腕,却并未借助他的力气,反而是他因紧张而反握住哥的手腕,哥也丝毫不惊慌,把他攥得更紧,旋即把手臂向上抬,哥就那么自然地坐下了,平衡着船体,船好像波动得没有那么夸张了。
“你要上来待一会儿么?”何家树沉声发问。
夜的黑暗与灯的明亮交错,晃得两人面庞忽明忽暗,何家浩心中抗拒,却说不出拒绝哥的话,不摇头也不点头。他迁就着船上的哥的高度,抱着膝盖蹲下,一言不发。
不知怎么的,脑海里一下子浮现起那场灿烂的太阳雨。
小小的他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,心中丝毫不知畏惧,因为他知道哥就在前面等着他。
今时今日,河道安静,蟋蟀吵闹,黑夜被渲染上一层迷蒙,哥坐在船上耐心等待,等待陪他一起拨开云层。
他原本百般纠结,一下子豁然开朗,坚定了决心——他想上去,和哥坐在一起。
何家浩,你可以的,哥还在等着你。他在心中对自己说。
“哥……”
“嗯?”何家树捏了下他的手腕,点头示意,“来,我扶着你,别怕,船很稳。”
他向前走到岸边,只差一步就能上船,慌乱地问:“我先迈哪条腿啊?哥。”
何家树低笑一声,知道他需要什么,给出确切的答案:“我先迈的左腿,你也迈左腿吧。”
“嗯!”
他按照哥的话照做,抬起左腿,不轻不重地踩在船面上,右腿本能地跟上,短暂的失神过后,他恢复意识,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船上,低头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人。
“哥!”
“小浩,恭喜你做到了。”何家树还是那样沉稳的语气。
他展露出笑颜,语气惊诧:“船好像晃得没那么明显……”
“都是心理作用,你把它想象成平地,不,想象成那辆边三轮摩托车,我坐在驾驶座,你坐在挎斗里……”
“那我能像你一样坐下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何家树用力攥着他的手腕,不介意把他抓疼,就是要让他相信自己会保护着他,“坐吧。”
何家浩同样死死捏着哥的手腕,像扎马步一样蹲下去,另一只手握住船体,顺利地坐在哥的对面,他顿时笑得更开心了:“好像,好像真的很简单,哥,你陪着我,我就不怕了。”
何家树闻言眼帘微动,一点点松开他的手:“当然。一艘龙舟二十二人,你今后会有队友陪着你,龙舟虽然更大更长,但只会更稳。哪个划手没经历过煲船?你只是提前走了一条天才划手的必经之路,那不是噩梦,小浩,是你第一次勇敢地尝试。”
何家浩心潮微动,这八年来,他一直认为自己当时是草率又冒失的,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受到哥的表彰与肯定,他不禁泪目,忍着哭意看向哥,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打住。”何家树无奈摇了摇头,“我可没带纸啊,蹭我身上你就完蛋了。”
何家浩很快适应了坐在船上的感觉,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,变得放松,很快开始敢于回头、转身,好奇地打量起这艘小船的构造和西樵河的风景。
何家树看在眼中,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下。
夜色渐深,河边的风泛着湿意,他们并排躺在船上,仰望黛色的天幕,星月分明。
“看样子明天是个好天气。”他开心地发出感叹。
“嗯。”何家树应声,“这说明你的病也会痊愈,你会越来越好。”
“有你在,当然一切都好!”想到满腹的心事,何家浩略作沉吟,主动开口,“哥,你怪我吗?”
“怪你什么?”
“你劝我不要相信林俊荣,可我还是信了,不对,我肯定没有真的相信他,只是我想试一次,所以我给他钱,让他写下保证书,结果他还是食言了。”
何家树轻笑一声,令何家浩觉得,今夜的哥像水一样,力量强大,包容万物,他收到哥给予的勇气了。
“没有怪你,因为我都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?!”
“小浩,虽然你不见得喜欢,但你将来或许还是会继承家业,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,所以我赞同你去试错。”
他没想到哥一直在背后支持着自己,扭头看一眼身边的人,他克制着心潮,话锋一转:“也不算完全失败嘛。哥,我还留了一手。我就猜到他可能会耍赖,所以我买了个录音笔,留下了证据。你知道吗?我昨天报警了,我特别沉着地跟警察说明情况,警察肯定会调查他的。”
这倒是出乎何家树的预料,他惊喜地看了何家浩一眼:“我出来的时候,他被扣下了,说是有人举证,我还在想是谁。”
何家浩得意地说:“当然是你弟弟了!”
“我一直以来也在收集他勒索我妈的证据,委托了律师取证,估计最近就能收到消息了。”
“那他是不是出不来了?太好了!”何家浩幸灾乐祸道,“这下他总算能老实了。”
“你功劳最大。”
“哎呀,还行吧,你请我喝一杯绿豆沙就行。”
“谁说要奖励你了?”何家树语气无奈。
“你说的。”
“我没说。”
“你说了,我听到了,你心里说的。”
“……”何家树轻哼一声,不置可否。
“说定了啊,明天喝怎么样?”他得寸进尺地问。
“明天绿豆沙不出摊。”
“那就后天,大后天,大大后天……”
何家树没再接话,他心思转得快,又想起一件事,正色道:“哥,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昨天是我让陈俊立叫救护车的。我真的没事,只是看起来夸张一些。因为我想,这样就可以把矛头转移到我的身上,毕竟我真的病了,家里都关注着这个事,就不会找上你了。”
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,可能力范围内只能做到如此。
他不喜欢医院,医院里都是不愉快的经历,幸好有哥带他逃离。
许是想起了那天紧急的情况,何家树一本正经地叮嘱:“这种事情不适合用来演戏。小浩,有人会担心你。”
“所以我才跟你坦白嘛,不要生气,我保证,没有下次了。我还会继续按时吃药、训练、读书,还有划龙舟!你等我也拿个奖杯给你看,为何家,不,这次是为西樵争光了……”
他们一起畅享未来,何家树简短却不失真挚地附和:“好,我期待。”
静默片刻,何家树身躯微动,似乎以为他睡着了。可他还瞪着双眼,俄尔幽幽开口,发出深沉的询问:“哥,你痛吗?”
何家树愣住,或许在琢磨这句话的含义,是在问他殴打林俊荣时手痛不痛吗?还是什么?他一时间没说出话。
何家浩只是道出了当时没问出口的关切,补充道:“心痛吗?”
很久很久,何家树才做出回应:“都会痊愈的。就像你的病,我们都会变好的,小浩。”
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手臂,指尖在水面轻触,更像是瑟缩了一下,沾上几滴水,又去碰何家树的手臂,将水滴转移到上面,他们一起等待这滴水的干涸。
“就像这样,对吗?水是会干的,过去也都会过去。”
“嗯,早就过去了,现在这样很好。”何家树想起一件事,交代给他,“我今天出来之后,去找了下陈阿福,他今后不敢再挑衅你了。”
何家浩惊讶得要翻身,船身摇晃,何家树低声提醒:“别乱动。”
“哦。”他赶紧追问,“你对他做了什么呀?不会把他打了一顿吧。”
何家树笑着逗他:“嗯,我刚从警察局出来,就又去打人,一会就有人来抓我了,你先跑吧。”
他当然不信,心中却觉得踏实,给哥解释起来:“不管别人怎么认为,我不觉得他在欺负我,我也不会让他欺负我的。哥,我只是懒得理他,你相信吗?他太幼稚了,好像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,那天你去学校给我送兔子灯,他把灯抢走了,我一生气就把他打了,他根本打不过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