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棹(45)
何家浩知道爷爷和父亲不同,倘若父亲说这话,那必然是鞭策,但爷爷只是唠叨两句,关切罢了。
他老实作答:“写完了,你放心吧,我不会耽误学习,下次给你看成绩单啊。”
何老爷子连连点头:“好,你回房间吧。”
何家浩不放心,又问:“要不我先扶你回去?”
“不用。”何老爷子望向阳台,装作猛然想起的样子,轻敲两下拐杖,“差点忘了,花还没浇。我自己可以,浇完我就睡了。”
何家浩看向阳台。不知道哥回去没有,以往他总会停留片刻。
知晓爷爷的用意,何家浩不再坚持,点头答应,率先转身回房。
人刚一走,何老爷子就迫不及待地拄拐起身,慢慢地挪向阳台。
植物静静地在夜里生长,水壶被冷落在角落。
何老爷子茫然地张望着,视野之内是空荡荡的街道,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身影。
他不禁落寞地叹了口气,迟迟不肯离开。
边三轮停在墙根,在楼上视野的盲区。
何家树倚靠着车,目睹着爷爷出现,遥望着爷爷搜寻。
他不敢确定。爷爷是在找他吗?
即便他的内心那么地想要出来,和爷爷见面,他也不敢出现,毕竟刚才家浩就受到了他的牵连,搅进一场浑水。
思家的情绪犹如烈火,呈燎原之势,快要将他压垮了。
他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,像铁人一般不会落泪,可此情此景,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,一腔苦闷,烧不尽,复又生。
家明明就在眼前,却又像是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。
第34章
直到看着爷爷离开阳台,确定那最后一扇窗里的灯光熄灭,何家树才驱车离开。
临近子夜,路上的行人所剩无几,整个西樵村归为静谧,好像只剩下他一个未眠人穿梭在大街小巷。
何家树看着熟悉的一切,竟能在拂在脸上的晚风中察觉到点点清凉。
他恍然发觉,自从回来之后,他居然一直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西樵。
变化还是有的。
分别八年,当初的小树和小浩都长大了。
尤其是小浩,他已经敢于挡在他的面前,声称要与他一起扛下所有。
如此想着,何家树心中泛起暖意,可惜最深处的落寞仍然无法疏解。
他记得前面有一家小卖部,老板是个光头大叔,面相看起来凶横了些,心肠却是极好的,喜欢坐在藤椅上听粤剧。
何家树小时候和何家浩一起从街头跑到街尾,夏日经常能看到老板穿着汗衫的身影。
渐渐靠近小卖部,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紧张,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。
他自以为早就能够接受人生中的无常,可此刻才发觉,他多么希望西樵变得慢一些,时光远去得缓一些。
门口不见躺椅,何家树熄火下车,缓步靠近,向里面张望老板的身影。
适时走出一个光头男人,容颜比记忆中衰老了些,皱纹变多了,声音还是那么粗矿,手里摇着扇子,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地问:“靓仔,要什么?”
他显然没有认出何家树,可见一个男孩儿成长为男人的变化有多斐然。
何家树不觉得难过,而是生起一抹释怀,平常作答:“来包万宝路。”
老板摇摇头:“没有那个,五叶神要不要?”
他顿时想起,父亲沉疴缠身的缘故,是不吸烟的。
他小时候经常看到二叔吸烟,手里拿的永远都是五叶神。
那时候还没有后面的一地鸡毛,他们一大家子十分和睦。
二叔因生意上的事烦忧,有时烟抽得很凶。小浩心疼父亲,但又畏惧父亲,不敢开口,他便用玩笑的语气帮小浩直言,让二叔少抽点烟。
二叔的笑容苦涩而复杂,十岁左右的孩童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。
二叔对于他的劝告置若罔闻,反过来说教起他们,告诫他们兄弟俩长大后一定不要吸烟,这是个坏习惯,沾上很难戒掉。
回过神来,何家树神色黯然,点头答应:“行。”
老板从玻璃柜台里取出一包烟,递到他面前。
何家树掏出钱包,摊开后,看到夹层里露出的纸片的一角,皱皱巴巴的——那是他回西樵时的大巴票。
下午在河边的画面顿时涌入他的脑海。
他和何家浩当时并排坐在公路旁的栏杆上,他百无聊赖便掏出了烟,刚把烟衔在嘴里打算点燃,身边的的何家浩突然按住他的手臂。
“哥……”
“干吗?”
何家浩直瞟他嘴里的烟,口吻像在与他商量:“别抽了呗。”
他拽下那支烟,起身作势要走:“我去那边抽。”
何家浩却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放:“戒了吧,对身体不好。”
那小鬼坐在栏杆上,比他高出半个头,他不得已地昂首盯着对方。
何家浩有恃无恐,立马机灵地夺走了那支烟,还当他不会发觉似的,悄悄地要往自己的兜里揣。
“拿来——”他拖长尾音,试图让何家浩老实交还。
何家浩却高举手臂,没有相让的意思,闷不吭声地抵抗。
“给我。”
他再次催促。
何家浩固执地摇头。
弟弟不想让哥哥吸烟,哥哥还担心弟弟偷偷尝试呢。
于是他点头,伸手试图夺回来:“我放回去,总行了吧?”
何家浩迟疑片刻,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相信他,许久才不情愿地把那支烟递回去,不忘讲条件:“那你得答应我,以后不抽了。”
“行、行、行。”他咬牙切齿地答应,还边说边点头,一副吃瘪的样子,把烟塞回了烟盒。
何家浩见状,发出心满意足的窃笑。
“不抽了,不抽了。”他把烟盒揣进口袋,一把夺过何家浩手里的那瓶水,“那水也别喝了,训练吧。”
他大步往回走,何家浩赶紧跟上,大叫:“不是,你让我再喝几口呗,我不是刚休息吗?”
他置若罔闻,还故意当着弟弟的面把水瓶往空中抛,再稳稳接住,何家浩则和他抢。
两人蹦蹦跳跳地前进……
手终究没有碰上那包五叶神,何家树顷刻之间便改了主意:“算了,老板,不抽了,来瓶汽水吧。”
老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,笑着把烟放回柜台里:“年轻人,少抽是对的。喝什么?”
他明明最爱喝的是红花油汽水,但那瞬间鬼使神差地说道:“可乐就行。”
“两块钱,起子在旁边,自己拿。”
付过钱后,何家树自己起开瓶盖,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喝汽水。
老板招呼过客人,又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,是咿咿呀呀的粤剧,一如记忆里的那样。
他曾经不解其意,只觉得粤剧吵闹,如今退去青涩,倒觉得在这寂寥的夜里,有乡音为伴,氛围极好。
人声变得微弱缥缈,老板坐在板凳上问他:“后生仔,听得懂吗?”
何家树微怔,转身摇了摇头:“听不太懂。”
老板朗声大笑,爽快切换到歌曲。
前奏颇为熟悉,令何家树忘记回过身去,怔怔地盯着收音机出神。
老板像也是在琢磨这是什么歌,很快想到了答案,无奈笑道:“哄小孩儿的,是咱们这里很老的歌谣了,你也不爱听,是不是?”
何家树再度摇头,给出肯定的答案:“挺好听的,我弟弟也爱听。”
老板不再多话。
两个并不熟稔的陌生人在这个宁静的夏夜相遇,共同守着老旧的小卖部,未尝不算是一段缘分。
他是归人,也像过客。
浮躁一晚的心终于变得平静,恍如回到了从前最好的时刻。
听,远远的戏台,古琴声声来,茶香缓缓开。
云卷来,儿时花海青苔,暖暖的对白,慢慢地徘徊。
每在,月光攀上来,思念会入怀,将故乡点彩。
浅浅愁滋味,深深会,转眼又是一程,山山水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