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棹(17)
他呼吸渐渐平稳不少,说话听起来也顺畅了。
何家树松了一口气,旋即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了,脸色紧跟着冷了下来,果断松开何家浩。
何家浩目睹着哥的抽离,虚弱地抬起手臂想把哥留住,可哥是留不住的。
他眼看着那只手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,随之而来的便是冰冷的话语。
他竟然开始熟悉哥的这种语气了。
“就这么喜欢逞强是吧?你要是出了事,他们整家武馆都跟着倒霉。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害人又害己?”
何家浩被他骂得蒙了,心虚至极,脸上也露出做错事的神情,无颜为自己辩解。
“这么多年,你真是一点都没变,总是做自以为是的事。何家浩,你越想证明过去的错误可以挽回,越只能证明一切都无法弥补。我对你很失望。现在,立刻回家。”
何家浩心头一震,感觉自己已经回过神了,陷进哥那双失望的双眸中,犹如堕进深渊。
往事的浪潮迎面打过来,他自暴自弃地想,哥又何必提醒他?八年的日日夜夜,他何曾忘过一刻,又何曾放过自己?
何家树转身就走,陈龙安扭头大叫“何家树”,又关心地低头叫“浩浩”,安抚道:“你乖乖在这待着,我去把你哥拽过来跟你道歉,等我啊……”
陈龙安随后跑上了楼,回到自己的房间,翻箱倒柜,满头冒汗,总算找到一盏兔子灯。
时间过去太久了,糊灯的纸挂上岁月的暗黄,灯也早就不亮了。陈龙安提着灯杆,敲响何家树的房门。
意料之中,没有回应。
陈龙安推门而入,只见何家树站在窗边,留给他一个背影。
烟雾缭绕,烟蒂随之被按灭,看样子抽了不止一支。
陈龙安停在何家树身侧,把灯杆插在窗户的护网上。
何家树闻声看了过来,怔在原地,许久才喑哑地开口,好似感叹:“不是说找不到了吗?”
“吓唬你的。当年你二叔像要搞清算似的,把你们娘俩赶出家门,东西扔的扔、砸的砸,你提着灯过来找我,让我帮你保存,我哪儿敢懈怠?可是给你存了八年啊。你说你当时不恨你弟吗?那会儿不应该正在气头上?还不忘留着他送你的灯。何家树,承认吧,你在意得要死。”
一时无言,何家树算作默认,无从解释。
陈龙安拨了拨那盏灯,长叹一声:“你刚才那些话,……兄弟得说你一句,太重了。浩浩还在青春期呢,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,你想想自己都说什么了……”
何家树露出既烦躁又懊悔的神色,捏着手里的烟盒,恨不得再吸一支,可他一向冷静自持,现在即便心烦意乱,也没有打开烟盒。许久,他沉声问道:“他还在楼下吗?”
陈龙安也不确定了:“应该还在,我让他等……”
没等他把话说完,何家树已经跑了出去,下楼梯的时候便能清晰地看到楼下已经空无一人了。
他又追到院子里、大门外,早已不见那抹瘦瘦的身影。
何家树立在原地,无声地叹了一口气。
烟盒已经被捏得变形,想要吸烟的欲望几乎突破阈值,他攥紧拳头,把那半盒烟摔进垃圾桶里——并非在迁怒着谁,他只怪自己。
第13章
那一夜,整个西樵不知有几人彻夜未眠,何家浩是其中之一。
过去一周开始锻炼的缘故,他每晚回到家里必定身心俱疲,持续已久的失眠终于结束,睡了几天好觉,可是今晚,他的手臂酸痛不止,喉咙同样难受。
难道是因为太疼了?他躺在床上那么久,寻不到一丝困意。
很快地,何家浩意识到生理上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,他尚有精力胡思乱想,助威的呼喊声回荡在脑海、萦绕在耳畔,回忆纷至沓来,他无力抵挡。
西樵河两岸挤满村民,焦点是何家树和陈龙安所在的少年龙舟队。
大伯母例行缺席,不知去了何处;大伯和父亲都在,满脸自豪,拿着家里的那部老相机给他们拍照。
少年龙舟队代表西樵村出征,赢得冠军的奖杯凯旋,不久的将来还要参加省级比赛。
何家浩不在喧闹的中心,却仍能听到窗外传来的呼喊声。
那些年听过太多次,不论离得多远、过得多久,它都像是一首旋律,让他熟谙于心了。
铁丝、钳子、剪刀、彩纸,他醉心于自己的小小世界,在哥的鼓励与陪伴下已经做出不少花灯了,并且开始尝试更加复杂的样式,手指被铁丝扎破也是常事。
见血后痛觉是很清晰的,他一开始不是没哭过,但哥把他哄好了,再耐心地引导他。
其实那时的哥也没有很成熟,讲不出什么大道理,可他一直铭记着,历经这么多年的分别,任它慢慢发酵。
疼痛是热爱的温床,它会让你热爱得更强烈,也会让你所热爱的更盛大。
那是最后的温情时光。哥划龙舟,取得大大小小的荣誉;他制花灯,创造五彩斑斓的光影。当时他全然不知,大雨将至,乐园将倾。
大伯逢人便说:“这是我儿子何家树,龙舟划得极好。没错,最佳舵手就是他。”
父亲呢?父亲羡慕大伯有哥这样的儿子,几乎写在脸上了。
他会说:“这是我侄子何家树,最佳舵手,学习成绩也是第一,是我们老何家的骄傲!”
那个最佳舵手的奖杯若是拥有灵魂,怕是也要慨叹自己的境遇变迁——曾经是无上荣光,如今只能被摔到角落里,苟活于供桌之下。
母亲一般很早就在厨房忙碌起来。
大伯母虽然对哥很好,却总是不着家。何家浩已经习惯了大伯和哥来家里吃饭。
父亲本该带着大伯和哥一起回家庆祝,那天却拒绝了大伯的提议,独自回来。
房门被强势破开,吓了他一跳。他转头,率先看到的是父亲手里熟悉的花灯,随后才看到父亲震怒的脸。
那是一盏不是很像兔子的兔子灯。他不会忘记,他第一次犯错就是在课堂上偷偷做灯,被班主任发现并没收,辗转到了父亲手里。
随之而来的便是责骂和推搡、摔打和踩踏。
前者的受害者是他,后者的受害者是他热爱的工具。
压制之下必生反叛,幼小的他号啕大哭,满心却在想着: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盏兔子灯了,上次哥过生日送的那盏还不够漂亮,我是要送这盏给哥的,恭喜哥取得最佳舵手……
父亲迫切地希望他也去划龙舟,像哥一样为何家争光。
何家怎么就不能有两个最佳舵手?
中年男人忆起往昔。
他曾与大伯在龙舟上并肩作战,意气风发,如今回想起来画面都是闪烁着金光的。
那晚,他被父亲勒令不准再做花灯,工具和材料被他当垃圾一样收走。
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晚饭时间也没有下楼,把自己困在房间里,攥着用身体护下的一团铁丝死死不肯松手——这是那盏漂亮的兔子灯的骨架,上面还粘着彩纸的碎屑,不失为乐园之年即将终结的哀伤讯号。
父亲又一次闯入,斥责他为什么不下楼去吃完饭,莫非等着长辈来请他。
他当时还未摸索出正确应对父亲的方法,着急地落泪。
他被哥保护得太好,结果是被怒气未消的父亲锁在房间里。
幼年的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,世界是会变成黑暗的。
他不知道原由,不知道如何解决,只会流泪,哭了那么久,泪水好像也会干涸。
他需要一盏灯。
有人提灯而来。
“小浩——小浩——”
他揉开红肿的双眼,闻声看向阳台,愣怔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
哥提着兔子灯,从窗边露头,沉稳地跳进来。
还没等哥站稳,他就扑了过去,险些把哥绊倒,泪眼汪汪地发出呜咽声。
哥温柔地把他搂在怀里,轻声安抚:“没事了,没事,有哥哥在,别怕……”
他抽泣着说:“哥,我不做花灯了,我跟你学划龙舟好不好?”